电影《无名》里的醉虾来自「旧款宁波饭店」。
这是上海延安西路的一家菜馆,在静安寺附近,导演程耳为了拍戏,曾在这里拿了两万多的菜。
苔条黄鱼和煎笋脯干贝炒虾仁是店里的招牌,但最有名的,还要数呛河虾。
是的,地道的江浙人管「醉虾」叫「呛虾」——听起来蛮横又霸道。高邮人汪曾祺就写过,「我们家乡的炝虾(同『呛虾』)是用酒把白虾『醉』死了的。解放前杭州楼外楼炝虾,是酒醉而不待其死,活虾盛于大盘中,上覆大碗,上桌揭碗,虾蹦得满桌,客人捉而食之。用广东话说,这才真是『生猛』。」
所以呛虾也叫「满台飞」,店家为了证明自己用料之鲜,会任由青灰色的虾子蹦出碗碟,满桌乱跳。食客兴致盎然,捉到嘴里就吃。
但不是所有的虾都能做得醉虾,最好是取河虾中的青壳虾,块头不能太大,难入味,也不能太小,会淹没于蘸碟。非得身材适中,肉质才鲜甜肥美。
将活虾连水倒入瓷盆,张开五指撩水,盆中的虾受到惊吓,游得愈发快速——这是「赶虾」。通过手指的驱赶,让虾子们把肠胃里还没有消化的食物吐出来,吃着才叫人放心。之后拿一只大漏勺,轻轻探入瓷盆底部,将活虾全数捞起。待勺中残水流尽,便猛然向下翻转,将勺里兜着的活虾直挺挺地扣向玻璃钵。
玻璃钵通体透明,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虾子在焦躁地翻跳。但它们的活动空间有限,因为方才的大漏勺还倒扣在钵口。
酒是上好的绍兴花雕酒,揭开瓶盖,将瓶口倒悬在漏勺上方,任酒水渗过孔眼汩汩而下,淋漓地浇灌在玻璃钵中,很快便会漫过虾群。
虾子被酒水所呛,开始愈发激烈地挣扎扑腾、弓腰乱蹦。但随着酒精渐渐渗入虾壳,不一会儿工夫,虾子就开始打醉拳了。它们摇头晃脑、东倒西歪、越蹦越低,甚至难以触及钵口的漏勺。此时便可将漏勺撤下,抓取葱白撒入,再佐以盐、醋、糖、姜,也可以像电影《无名》一般加入腐乳。
腐乳汁红得像血,虾子泡在其中竭力挣扎,却最终难逃一死,真可谓酒池肉林,残血地狱。
但醉虾就是要这样活着吃才鲜。轻轻一咬,虾壳分开,鲜嫩的虾肉顿时溢出。再用舌头一挑,柔滑一片,伴着黄酒的香气,妙不可言。
若酒水再渗透几分,虾肉发紧,就不好吃了。所以鲁迅先生说,「虾越鲜活,吃的人便越高兴,越畅快。」
这当然不是现代人发明的吃法。
早在唐朝时,就出现了广东人生食醉虾的记录。刘恂的《岭表录异》记载,「南人多买虾之细者,生切绰菜香蓼等,用浓酱醋先泼活虾,盖以生菜。以热釜覆其上,就口跑出,亦有跳出醋碟者,谓之虾生。鄙俚重之,以为异馔也。」
天津人也吃醉虾。《清稗类钞》记载,「天津大沽之虾,取诸海中,色白而鲜。他处之虾,皆细碎不可食,惟用京法以酒浇而生嚼之,差有风味。」
菜品见人品,从品尝醉虾的过程中,也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品格。
据传,扬州城里的文人雅士吃醉虾,会留意每个人吐出来的虾壳。若虾壳完整,看不出齿痕,说明此人高雅,可称为君子。若虾壳狼藉一堆,那便是粗鄙的小人了。
君子只需用舌头抵住虾腹,上下齿轻咬虾背,缓缓挤推,银白的虾仁便像坐着滑梯一般滑到了舌面。鲜甜感顿时浸了满口,虾肉丰腴鲜嫩至极,但君子却不着急咀嚼,而是将筷子探到嘴边,齿舌轻翻,完整透明的虾壳便像金蝉脱壳一般吐了出来,虾足须俱在。
小人只会唇齿舌齐上,忍不住去蹂躏,虾壳破碎残缺不说,还夹杂着未尽的虾肉,乱糟糟一团。
若按此种说法,我必是小人无疑。但虾肉既然都被吃了,还假惺惺地吐出虾壳,难道不是伪君子吗?
所以电影《无名》里,叶秘书在香港吃饭,桌上是一道醉虾、一盘苔条黄鱼和一盆海瓜子,皆出自旧款宁波饭店。他夹起活蹦乱跳的醉虾,去头就吃,连虾壳都一并吞食,反而显得坦坦荡荡了。
再看「以政治谋生」的王队长,他在父亲的寿宴上吃醉虾,看着群虾在玻璃钵中弓腰缩脖,伸胳膊舞腿,将猩红的腐乳汁溅得到处都是,却迟迟不敢打开钵盖。其实,他并非是怕虾子弓腰一蹦,弹出玻璃钵,而是怕从垂死挣扎的醉虾身上,看到自己作为汉奸的影子。
鲁迅先生曾把旧时代的国人比作醉虾,「虽然还活着,在餐桌上活蹦乱跳,实际上已经是昏昏沉沉了,已经不知道自己大限将近。」
梁晓声的《归心》也有类似表达:「那是我第一次见祖父落泪,也是他第一次逼我自己剥醉虾吃。虾虽然是醉的,但是剥它的时候,虾尾还是会在手里剧烈地抖动,本能地想要挣脱开。我害怕,不敢剥,我祖父就骂我没出息,说现在的中国就像你手里被麻醉的虾一样,再挣扎都没用,因为你就是一只小虾米,只能任人活剥生吞。」
钵里的虾踉踉跄跄,钵外的食客兴奋地喊着「倒也,倒也」,眼睁睁看着群虾迷醉灭亡。若站在虾的角度,实在残忍又惊悚。
但周作人提供了另外一种看法,「吃醉虾,有人并不贪图它的鲜味,只为能够将半活的虾夹住,直往嘴里送,心里想『我吃你』!觉得很快活。这是在那里尝得胜快心的滋味,并非真是吃食了。但爱物与仁人有关,倘若断了大慈悲性的种子,如那样吃醉虾的人,于爱人的事,恐怕不大能够圆满的了。」
怪不得叶秘书可以残忍地生食醉虾,却得不到「一个劳工或者知识分子为恋人的她」。
因为醉虾就像浑浑噩噩的人生,我们都觉得,那只虾不是自己。